香椿樹街的故事

自序　蘇童
桂花連鎖集團
馴子記
群眾來信

　　幾年前的一個下午，我在一座火柴盒式的工房陽臺上眺望橫亙於視線中的一條小街，一條狹窄而破舊的小街，由於地理位置的偏僻不便，它幾乎被狂熱的大面積的市政建設遺忘了，因為這樣的遺忘，也因為視覺對比，我所看見的這條小街在午後的陽光下流露出一種披頭散髮的困頓表情，顯得寒愴而又不潔。多年前的晾衣杆還在那裏，像一架梯子臥放在空中，輕而易舉地跨越街兩側的青瓦白牆，讓素色內衣`五彩絨線和印花床單一起隨風飄蕩，並且滴下平民生活酸澀晶瑩的水珠，人，分不清是多年前的居民還是陌生人，從他們的步行風格中分辨不出屬於新時代還是舊時代，或者匆忙或者緩慢地走著，突然一下，便消失了。記憶中的老房子大多換了門窗，我從偶然一現的木格窗戶裏，看見了傳統民居建築最後的自尊。我從一盆被主人擱置在老虎窗前的枯萎的萬年青上，看見了南方生活殘存的一點詩意，就那麼一點詩意，已經讓我莫名地感動。

　　這是我最熟悉的南方的窮街陋巷，也是我無數小說作品中的香椿樹街，我從來不知道我對香椿樹街固執的描繪是出於緬懷之情還是毀壞之心，我替一條街道說話已經說了很多年，那條街道始終保持沈默，但是那天下午我懷著一絲同情和歉疚，悉心傾聽，依稀聽見了這條街道類似鐘擺的心靈的聲音，這鐘擺之聲不緊不慢，否定速度和變化，否定陰暗的小說和純潔的詩歌，只承認時間，承認節奏，然後我依稀聽見了小街簡樸平淡的告白：我還在這裏。

　　我的香椿樹街還在那裏。

　　可是我不知道我還在不在那裏。

　　南方屹立在南方，香椿樹街則疲倦而柔弱地靠在我一個人的懷抱裏，多少年過去了，我和這條街道一樣，變得瘦弱而又堅強。我對這條虛構的街道充滿了溫情，還有敵意，我不知道我的靈魂還在不在這條街上。說到底許多小說只是在幽暗中的一個回憶的姿勢，這姿勢有時侯令人迷失，而這種無事生非的迷失很像《追憶似水年華》中蓋爾芒特最後一次在貢佈雷地區的漫步：在明亮的燈光下世界是多麼廣闊，而在回憶的眼光中世界又是多麼的狹小！

　　蓋爾芒特說出了一種現實，另一種現實恰好是相反：在明亮的燈光下世界是多麼幽暗，而在回憶的眼光中世界是多麼廣闊。

　　為了寫作，我情願相信另一種現實。